20多年的计生工作经历和对失独家庭深入的访问调查,让韩生学得以掌握很多内情。
十八届五中全会宣布启动“全面二孩”政策,意味着实施了30多年的“一胎化”政策宣告终结,政策层面的独生子女家庭将不复存在。
11月初,文学期刊《啄木鸟》发表了一部报告文学——《中国“失独”家庭调查》(节选),在我国计划生育政策变革的历史节点,回望失独家庭这一“一胎”政策的伴生物。
除了失独家庭问题本身,这部作品的作者同样引发关注。他不是一位职业作家,而是一位基层计划生育工作者——湖南怀化卫计委副调研员韩生学。
韩生学自1992年进入计生部门工作,至今已有23年,见证了计划生育政策从严苛到逐渐宽松,直至如今重大变革的历史。
韩生学自幼喜欢写作,计划生育工作经历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。他先后创作了《创造生命的奇迹》、《中国媒婆众生相》、《女孩,你别哭》等作品。
中国自1980年代初开始推行独生子女政策,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。此后,执行该政策又不幸失去子女的家庭不断浮现,“失独者”逐渐成为一个群体跃入公众视野。
20多年的计生工作经历和这次深入的访问调查,让韩生学得以掌握很多内情,看到太多真实的情况。
韩生学告诉澎湃新闻,《中国“失独”家庭调查》预计会有20万字左右,《啄木鸟》上发表的只是一部分。
他说,之所以写作这部作品,是为了帮这个群体呼吁,让政府和社会了解他们的需求,“除了他们的苦和痛外,他们还为国家做出了贡献,不能单单把他们作为困难群众、维稳对象来看。”
直接访问了100多个失独父母
澎湃新闻:您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“失独”问题的?是怎样的契机让您来关注这个群体的?
韩生学:1992年开始我调到计生部门上班,慢慢看到一些情况,比如有些群众只有一个孩子,失去了很无助。当时这个群体人数很少,但我觉得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多。再往后,我写作第一本书《女孩,你别哭》时,在访问过程中也接触到了一些独生子女家庭,他们也担心孩子如果意外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。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关注这一问题并积累素材,到现在已有20多年时间了,对这个问题也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。
澎湃新闻:作为一名计生工作者,为何选择写作一部文学作品来呼吁关注他们?
韩生学:2001年12月出台的《人口与计划生育法》,里面只有一句话提到了对失独家庭的关注,说要给他们“必要的帮助”。什么是“必要的帮助”?“必要”二字很难把握。当时就觉得,仅仅靠一些讲话、一些新闻报道,作用不是很大,失独家庭的很多故事新闻也难以容纳。特别是在了解到这个群体的生活现状后,我非常震惊,就觉得应该用一部文学作品将他们的悲苦声音写出来,呼吁更多人关注。
澎湃新闻:在前期的准备过程中,您去过哪些地方?访问过多少人?
韩生学:我开始访问身边的人,后来逐渐扩展到全省乃至全国,到现在直接访问的有100多人,间接访问的就更多了。我有时候会请他们吃饭,在饭桌上慢慢聊,他们会给我介绍很多外地的失独家庭代表。我去哪个城市,就先看看这里有没有我掌握的失独者名单上的人,有的话我都会找他们来访问。访问的对象主要还是湖南多些,此外是贵州、四川、重庆等西南地区居多。
澎湃新闻:去这些地方是自费还是单位支持呢?单位支持您的写作工作吗?
韩生学:两种情况,一种是自费去,另一种是出差顺道访问。比如我去长沙开会的时候,别人晚上都休息,我就去找这些访问对象。我们单位的领导还是比较支持我的,还会时常关注我的写作进度。外地的计生部门也很支持。今年6月,我准备去石家庄访问失独者时,当地卫计委的领导表示很欢迎,后来因为访问对象把书面材料发给我了,就没有去。
虽是计生干部但写作时旁观
澎湃新闻:您作为一名计划生育工作者,失独者又遭遇了这样的悲剧,访问时有无困难?
韩生学:见面之前我先跟他们进行大量沟通,他们同意之后才见面。一般都是以作家的身份去的,我是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是有证的。但后来很多人也知道我是计划生育工作者。访问时,我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计生干部、一个作家或者访问者,我把自己放到和他们一样的位置上,我告诉他们我也只有一个女儿,如果遇到意外也许你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,这样他们就理解了,知道我并不是去看热闹的。
澎湃新闻:有没有遇到一些不理解的情况呢?
韩生学:开始很多人不知道我的身份,后来慢慢也知道了,大部分人还是理解的,他们认为这个工作由一位计划生育工作者来写,才能做好。也有一些人表达了担心,认为思维跳不出计划生育的藩篱,但我在写作这个作品时,始终把自己置身于计生工作之外,旁观这一问题。
澎湃新闻:这个群体数量庞大,面临的问题也各不相同,您在访问中有没有一些新的发现?
韩学生:有这样一个群体,以前我没有涉及过。他们的独生子女不在了,但留下一个孩子,也就是他们的孙子或者外孙,他们不仅要面对丧子之痛,还要思考隔代抚养的问题。一般失独家庭不太理解这个群体,说你们是有第三代的人了,和我们不一样。但我了解后发现,这个群体确实承受了非一般的痛苦。有个老人就告诉我,孙子老问她爸爸去哪儿了,她平时都回避这个问题,有一年清明节去上坟,她告诉孙子这里面就是爸爸,孩子就叫着要爸爸,要奶奶把坟墓挖开,把爸爸找出来,老人当时就嚎啕大哭。我听到这个故事心都碎了。
澎湃新闻:我关注到还有这样一个群体,部分失独者通过再生或者抱养后又有了孩子,但按照现在的规定他们就不属于失独家庭了,也就无法享受扶助政策,但其实他们高龄抚养面临很多困难,您是否注意过这个群体的问题?
韩生学:这个群体也有人和我联系了,希望我能把他们写进文章里。不论他们是以抱养还是试管婴儿的方式重新有了孩子,都比普通人承受了更大的痛苦,我认为政策不应该一味地把他们排除出去。
他们确实不属于失独家庭,但他们在做试管婴儿时的付出,政府应该给予相应的补助。孩子还没抚养大,父母又老了,或者家庭又陷入了贫困,政府应当给予一定的帮助。对于这个群体,我在作品中也会写一部分。这个问题确实比较突出,人数也不在少数,比如媒体上已经报道了的60岁老人生出一对双胞胎,等他们80岁时孩子还没成年,我们也必须认真看待这个问题。不能单单把他们作为困难群众、维稳对象来看
澎湃新闻:您最初准备写成一本什么样的书?相比此前一些关于失独家庭的作品,您认为这部作品最大的不同是什么?
韩生学:这个作品不仅是简单呈现他们的苦,复述他们的伤,我希望通过这个作品让高层、让社会更加了解这群人。除了他们的苦和痛外,他们还为国家做出了贡献,不能单单把他们作为困难群众、维稳对象来看。
这个作品应该算是一部全景式反映失独问题的作品,他们的失独之因、失独之痛、失独之伤、自救之举、维权之路、关怀之美、政策之光等,各个方面的情况都有呈现。
我希望把他们最迫切的需求告诉社会。其实很多地方的基层政府对这个群体做了很多工作,甚至比国家要求的还要多,我这些收集起来、写出来,也给政策设计提供一些参考。
澎湃新闻:写作中需要回忆访问时亲历的各种场景,这是一种什么感受?
韩生学:写到很多地方我自己也会流泪,我是带着一种感情去创作的,我会陪场景中的人一起流泪。比如我特意选了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至凌晨,去写作那段“写往天堂的信”,体会一个母亲给亡子写信的感觉,当时我自己就哭了。整个过程都觉得很沉重,我意识到我的责任和义务,责任来源于我是一个计划生育工作者,义务在于我是一个报告文学作者,同时也是社会中一个善良的人,就应该把他们真实的东西反映出来。
澎湃新闻:作品发表后,反响如何?
韩生学:《啄木鸟》发表后,全国很多地方的失独群体都跟我联系,告诉我了很多案例,让我非常震撼和感动。很多人给我打电话,希望我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书里去。有一个母亲,独生女儿去世后,她就跑到非洲去帮助那里的孩子,寻求内心的救赎;还有一位母亲,孩子去世后她就跑到内蒙古去种树,13年种了250万棵树,等等这些故事都让我非常感动。
给他们再多的关爱都不为过
澎湃新闻:“全面二孩”政策出台后,意味着从政策层面独生子女家庭已经终结。您认为,政府现在应该对失独家庭做些什么?
韩生学:首先我认为政府应该担起责任,从国家层面说政府还是担起责任了。“普遍二孩”政策公布后,国家卫计委在发布会上就明确提出要加大对这些家庭的帮扶力度,解决他们的困难和问题。这需要从政策制定方面给予他们关怀,要把他们看成国家的贡献者,不应该把他看成一般的困难家庭。不管哪个家庭,遇到失独都可以说是灭顶之灾,我认为给他们再多的关爱都不为过。
当然首先要理解他们,就像我在作品中说的第一句话,“我们不需要怜悯,我们需要更多人去理解和同情”。这些人失去的孩子是他们血脉的延续,是他们的价值和整个家族的延续,我们应该在理解的基础上给予他们帮扶。澎湃新闻:您怎么看待国家这些年给他们的扶助政策?不少失独老人希望可以提高扶助标准。
韩生学:其实国家卫计委做得还算好,但政策是需要很多部门协调解决的。但我认为政策对他们会越来越好。这些失独老人的年纪越来越大了,所以政策要尽快,不能再拖。
澎湃新闻:写作到现在,您对这个群体总体来说是怎样一个评价?
韩生学:首先他们是爱国的,是执行政策的,不是无理取闹的。他们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去维权,只要有一点办法他们都会过下去。总的来说,这个群体的诉求是没有问题的,我认为他们得到的东西比他们失去的东西少很多,我们应该理解并支持他们。我有时去一些地方讲课,我只要站在讲台上,就要讲这个问题,为他们呼吁。
以前上环结扎引产,以后送药送服务
澎湃新闻:工作和写作的这些年,您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?有没有一个渐变的过程?
韩生学:变化还是有的,刚来计生部门的时候,我们也是坚决执行政策,觉得计划生育好,还给亲戚做工作,问他们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。后来看到一些问题,特别是基层在执法过程中的一些过激行为,现在看来还是过了一点,方法应该再好一些,工作应该再细一些。当然总体上看这些还是在改进。
澎湃新闻:网上一直都有不少批评计生干部的声音,您看了什么感受?
韩生学:看了确实很沉重,过去有个别干部确实方法不对,给群众心理留下了一些阴影。但是网上一味地骂也不对,我们是政策的执行者,当然他的工作方法可能有问题,但在那种情况下,不执行要处罚他、要丢乌纱帽。
澎湃新闻:“全面二孩”放开后,对你们的工作有哪些影响?
韩生学:可以说我们的工作越来好做了,因为管理对象变少了。比如我们怀化有5个少数民族县,他们可以生二孩,那里的工作就很好做,因为只需要管生育第三胎的情况,这种情况很少。
“全面二孩”政策出来后,我们的工作内容也转变了,以前有时会用行政手段,现在则是去给他们送服务:以前让他们上环结扎引产,现在是去给他们送药,教他们如何生一个健康的孩子,老百姓当然高兴了。
澎湃新闻:目前“全面二孩”政策尚未落地,你们现阶段的工作主要是什么?
韩生学:“全面二孩”政策出来之后,我们也开了会,现在统一了大家的思想,统一到中央的决定上来,然后是一层一层宣传。准备工作一直在做,比如目标人群的统计,怎么为他们做好服务等等,我们都要准备,但主要还是在等待,等待国家法律和地方法规的修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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