兵团知青口述斗殴往事:以城分阵营 拳脚论高低
来源:澎湃 发布时间:2015-11-16 18:17:00

朱维毅,作家,德国工学博士,1952年10月出生。北京“老三届”初中生,“文革”期间曾两次赴山西榆次插队。他曾历时两年遍访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知青,将口述材料整理成《生命中的兵团》一书,2015年9月由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出版。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节选,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拟。

哪里的知青最能打?

男知青刚到兵团时的打架现象,曾是令老北大荒人目瞪口呆的一道风景。

我接触过的大多数兵团老职工都证实了知青打架现象的存在。在我采访过的团长中,只有26团团长说在他的部队里没有怎么发生过知青打架事件。但26团是直属兵团的步兵值班团,完全按照部队标准招收和管理兵员,它的情况属于特例。没人统计过在兵团一共发生过多少次此类事件,但打架现象一度在兵团大面积存在却是不争的事实。

我在采访中只要提出“哪个城市来的知青最能打架”这个问题,人们几乎众口一词:哈尔滨知青。有人按照兵团知青的来源地,就诉诸武力的意愿强度做了一个排序:黑龙江的力拔头筹,天津的紧随其后,上海的位居第三,北京的排名第四。浙江来的人虽少,在兵团的分布面不够广,但也不乏好斗人士。

兵团知青的打架现象有一个规律,岁数越小的知青打架越多。“老高三”的人(本该在1966年高中毕业者)最少参与斗殴,而“小六九”(1966年读小学6年级者)打架的热情最高,最容易感情用事。在这两批人的中间,是最具斗殴实力的“老初中”知青。这批人在“文革”初期的红卫兵运动中较多地接受了“拳脚闹革命”风气的浸染,其阅历、学识和成熟度在“老高中”之下,在“小六九”之上,下乡时又正值身体刚刚长成之年,男性荷尔蒙对情绪和行为的支配力最为强劲,因而很容易成为知青斗殴时的中坚力量。

所谓“不打不成交”,既反映了各地知青之间,也反映了知青和军人之间的关系变化。

知青告别亲人到达兵团

知青告别亲人到达兵团

京哈知青的“生死决斗”

我的朋友老贺有一个很阳光的名字——贺朝阳。他的父母是1930年代入党的中共知识型干部,他从小生活在一群干部子弟中,一身傲骨,在兵团对一般军人领导全无仰视之心,做事我行我素,不算捣蛋,但也绝不是省油灯。他读书多,急智好,遇上什么事,眼睛骨碌一转就来了坏主意,加上天性幽默,满口笑料,到兵团连队后很快就成了北京知青打架的“黑军师”级人物。但“军师”有时也要上阵作战,由此就出了一段被他称为“三刀战法”的故事:

“别看我这人表面嘻嘻哈哈的,骨子里倍儿硬,对谁都不服,我在兵团就没遇着过让我服的人。高干我见得多了,团长、师长那点儿资历可别拿出来吓唬我。我看的书不少,指导员要做我的思想工作,咱们各背一段《反杜林论》比比再说?但我对哥们儿不牛,大家都是下乡的,做事得互相帮衬,谁欺负北京的我不答应。我们连的知青打架分两种人:强者靠强力,智者靠智力。我是‘智力型’的。

“我在1968年7月13日下乡,分到兵团2师8团2营15连。刚到北大荒时,连队里的知青按城市分派系,有派系就会有摩擦,有摩擦就要分高低,一帮孩子怎么分高低呀?得靠脑子!靠蛮力打架是土鳖,愧对‘知识青年’这个称号。

“我们连的北京知青有30多人,哈尔滨的知青也是30多人,这两拨人矛盾最深。我们嫌哈尔滨的野,哈尔滨的嫌北京的牛,双方经常会吵架动手。我在北京知青里面是个出主意的头头,当时讲话就是闹事的‘坏头头’。

“有一天这两拨人在食堂里又吵了起来,很快争吵就转成了对骂,眼瞅着就要动手。我一看苗头不对,决定站出来解决问题。咱是书香门第,和他们死拼岂不失了风度?对爱使蛮力下狠手的主儿,只能智取,不能力擒。我决定采用心理战术打败对方。

“哈尔滨知青里面有个叫‘小米子’的最狠,是他们那拨人的头儿。我见他要动手打人,就从食堂的一张长桌子前站了起来。我说:‘孙子,你不是狠吗?去!上厨房拿两把刀来,不要切菜的啊,就找砍肉骨头的!’

  “我话音刚落,小米子转身腾腾腾地奔了后厨,回来时手上真的拎了两把剔骨刀。他把刀哐当往长桌上一扔,问我怎么玩。我早就想好了,宁可被打死,不能被吓死,一次认怂,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。我说:‘孙子,咱俩一人一把刀,也别他妈乱砍,你小子也够不上挨千刀,咱们就隔着这桌子互砍三刀。第一刀我让你砍。你要是砍不死我,第二刀我砍你。如果我没砍死你,我挨你丫的第三刀。怎么样,一点不欺负你吧?’

兵团2师8团2营贺朝阳

兵团2师8团2营贺朝阳

“连里各地知青平时日子过得无聊,一般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大,可这会儿全都傻了,这哪叫打架啊,这不是要玩命吗?而且明摆着是我送死。我的对手都是一根直肠子通屁眼儿的痛快汉子,谁会琢磨北京这‘黑军师’用的是心理战术啊!我料定这帮小子就是争强好胜想拔个创,压根就没有杀人的念头和胆量。我这一招‘三刀战法’把小米子给逼到悬崖边上了。其实他但凡有点脑子,只要否定了我提出的决斗模式,上来抡拳直接开打就是了。但他二话不说直接钻了我的套,就在他去后厨取刀的那一刻,他其实已经输定了。我这一手叫欲擒故纵,把砍人这道难题推给不敢砍人的对手,逼迫他在两难境地下不知所措,最后被我一棋将死。

“面对我划出的道道,小米子一下呆住了。他犹豫了一会儿后,抓起一把刀往后退了几步站住,眼睛狠狠地盯着我。我呢,还是挨着桌边站着,上身纹丝不动,小腿肚子偷偷筛糠。你说能不怕吗?要是这愣头青真不管不顾地照我脖子来一刀,我不就英年早逝了吗?从北京带来的好几本书还没读完呢。

“气氛凝固了,食堂里鸦雀无声。小米子呆站了几秒钟,突然一声大吼,抡着刀就照我扑了上来,我是寸步不退,眼睛一闭等着挨他的剔骨刀,就听‘通’的一声,刀砍在了桌子上,刀把儿震得乱颤。然后这小子一转身,撒腿就跑。这回哈尔滨的小子们算栽了,不敢接招还不就是认输了?北京知青们一阵欢呼。

“北京的虽然赢了,但也把我吓坏了,在等待小米子扑上来的那几秒钟里,我觉得时间特别长。但我心里有数。那会儿的知青虽然捣乱,但毕竟没有杀人之心。你只要摆出生死决斗的架势,一招就能制胜。当时食堂里不光是我们这两拨人,不少老职工都在一边儿看着呢。哈青栽了面,就憋着要堵我。

“不久后他们真在厕所里把我和另一个北京知青堵着了,我俩抱头鼠窜,分散突围,我挨了几下揍,另外那个哥们儿见了血。

“北京知青都急了,商量着要报复。有人提议撒出人去,到营部和团部叫北京的援军,那形势眼看着要发展成群体械斗了。在兵团一旦发生这样的事,通常是团里派一卡车武装连队的人来制止。真要把事情闹大了,我是主要责任人,肯定没有好果子吃。我劝大家说,小不忍则乱大谋,这次就算了吧。第二天干活时,我们发现哈青全体打蔫,后来一打听才知道,原来他们一夜没睡成觉,通宵紧闭门窗,手持木棒等着北京知青发动进攻。我们睡了一夜,他们熬了一夜。

“时间长了以后,知青之间的城市派系之争就消除了,人是要交的,天天摸爬滚打地苦在一起,相互间又没有什么利害冲突,想不成朋友都难。刚开始是谁拳头硬谁厉害,到后来是谁学问多谁厉害。连指导员看出知青都有求知欲,在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时,他让我给大家上历史知识课,我就从春秋战国讲起,解放后的历史大家都知道,我一概不讲,也不愿意讲。

“我读书的底子厚,白呼起来还喜欢带笑料,大家都爱听,哈尔滨的哥们儿们开始佩服北京知青的见识了,我们从拳脚相向变成了勾肩搭背,成哥们儿啦!后来我回家路过哈尔滨转车时,哈青接待我特热情,请我吃松花江最好的‘三花鱼’,我记得是鳊花、鳌花、吉花,不知道对不对。那时候哈尔滨的大街上还能看见老母猪乱跑。”

“来兵团就是想打仗”

和老贺相比,北京石景山地区来的知青大多属于另一种性格。他们多数是首钢工人的孩子,直爽刚烈,性情如火,打架的硬手不少。在石景山地区的一个茶室里,我认识了两个这样的北京知青,一个叫赵发训,一个叫付蕴海。

  在北京的兵团知青聚会活动中,赵发训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。他的体育底子极好,在兵团知青自编自演的大型歌舞《北大荒知青之歌》中,六十多岁的他是舞蹈队里拿绝活儿的角色,不但会翻跟头,还能落地劈叉。他在一场知青扑火的戏里的那段独舞震惊全场,每次都能引起一片掌声。但很多观众在惊叹之余并不知道,老赵是个癌症患者,胃部已全部摘除,他能在体内戴着“吻合器”情况下表演摔叉的动作,让我感叹他生命活力和兵团情结的力量。

兵团4师35团赵发训

兵团4师35团赵发训

4师35团工业1连的付蕴海曾经和赵发训在一个值班连队待过,他把那段时间视为当兵的岁月,因为他们有枪有弹,纯军事化管理,执行的是国防任务,差的就是一副领章帽徽。老付生性好战,去兵团之前的最高理想是参军打仗。

  他说:“我是石景山区五里屯中学的67届老初二学生,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兵。1968年春节征兵时,我体检都过了,武装部让我在家等通知,我美滋滋地等了一阵,干等没消息。我跑学校一问,原来别人军装都已经发了,没我的事儿!那叫一个丧气啊。我去学校的军训团去问,人家答复我说,你政审不合格,你叔叔是右派。

兵团4师35团值勤1连付蕴海

兵团4师35团值勤1连付蕴海

“我就有两个叔叔,一个在抗美援朝时没了,一个是铁道兵,哪里来的右派呀?心里特窝火,我这样的人不当兵谁当兵!于是我决定给林彪写信,地址写哪儿我不知道,但林彪大概在哪儿上班全国人民都有数,我就在信封上写“中南海林副主席收”,每天寄一封信出去,都是同样的内容——我要求参军报国!就是从来也收不到回信。有一天学校通知我去武装部,我去了一看傻了:我给林彪的那一摞子信一封不少都在武装部放着呢。人家说:‘你把信拿回去吧。’

“1968年6月13日,我们学校里有一帮同学去了兵团,他们写信回来跟我说:兵团好,发军大衣,归沈阳军区管,晚上出门看见的一片灯光就是苏联。这一番话对我太有吸引力了。我从小喜欢舞枪弄棒,军事技术一学就会。当兵不成,兵团不也带着个‘兵’字吗?去兵团也搞政审,但不像当兵那么严格,这回我叔叔的问题没有给我挡道。出发是在7月8日,我们先在学校集合,然后被汽车拉着去北京站。路过天安门时,汽车一边走我们一边宣誓,誓词是事先给印好的。

“1969年初,35团的军人到位了。有一次我遇见了16军来的团长邓克文,他问我为什么来兵团,我说就是想打仗。他说这个没问题,咱们这里以后有仗打。我被分到在虎林的35团工业1连,修路、架桥、排水……什么都干,干了不到一个月,又被派到兴凯湖附近修水库。在那里我终于参加了战斗,但不是和‘老毛子’打,是和哈尔滨知青。

“那次是35团的北京知青和36团的哈尔滨知青打架。最开始是双方有人发生了点小冲突,然后就约了架,各自都去招兵买马。当时我正在小卖部里买东西,有个北京知青找我说:‘你们连北京来的谁管事?’我说,‘干什么吧?’他说,‘明天咱们要和哈尔滨的打一架。’我和连里的北京哥们儿商量了一下,打就打呗。

“这是一次跨团作战,我们很重视,在开打之前做好了分工:4人一组,两人主打,两人负责保护外围。这就像战场打仗一样,有攻击的,也有打援的。36团的哈尔滨知青不像我们这么讲战术,一窝蜂冲上来就是群殴,不讲战术的人和讲战术的人对抗,免不了就要吃亏,那次约架的结果是:35 团北京队小胜。

“打完之后,我们商量了一下,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,咱们得一鼓作气把他们打怕了,省得以后再纠缠不休。收工的时候,我们先回一步,在操场上等着。等哈尔滨知青扛着铁锹回来时,我们扑上去又是一顿打。就我们这没完没了的劲头,真让哈尔滨的知青怵了。事后我们还特意进他们的帐篷转了转,明摆着是拔份儿,可他们谁都没有吱声。

“这件事后来被师里通报批评了,我以为以后打不起来了,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,哈尔滨知青记仇,他们打群架不是我们的个儿,就截我们走单的人。有一次我在虎林就被他们截住了,我看大势不好,撒丫子就跑,算是没吃大亏。

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引发的混战

6师61团在组建初期曾爆发了一场京哈知青之间的大战,3连北京知青郝洪建在43年后记述了那场被称为“1.6事件”的斗殴。他说,至今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仍“寸心如割”:

“事件发生在1969年1月6日傍晚,一个姓王的北京知青在3连食堂排队打饭,忽听背后有人哼唱歌曲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,这首歌在当时是黄色歌曲,而且来自黑龙江对面的那个和大家势不两立的苏联,让小王听了很反感,他回头一看,原来是前来组建61团2连的原29团的哈尔滨知青。他厉声说:‘嘿,唱什么呢?’对方答:‘关你屁事,别找不自在!’小王大怒,骂道:‘你丫敢在这儿撒野,不想活啦?’双方都怒不可遏,随即拉扯起来。我们几个在食堂买饭的北京知青见状冲了上去,不由分说就把对方围在中心一通拳打脚踢,那个哈尔滨知青被打得鼻青脸肿,左冲右突逃出大食堂,我们若无其事地继续买饭。

“突然食堂外响起一片呐喊声,几十条汉子挥舞着斧子棍子杀将过来,我们手无寸铁仓促应战,胳膊和后背不时被棍棒击中。我见势不妙,率领大家冲出了食堂。对方见我们逃离了包围圈,就把食堂的长凳全给砍了,所有的玻璃窗也都被砸碎,然后挥舞着棍斧四处寻找、追打北京知青。我们找来了棍子和铁锹应战,双方在一片旷野上开始群殴,刹那间斧棍闪动,铁锹飞舞。对方人多势众,渐占上风,我们且战且退,撤到树林里息兵罢战。

“对方没了对手,就冲进了我们宿舍区,见东西就砸,暖瓶、脸盆无一幸免,个别知青的箱子也被他们用斧子劈开了,男、女生宿舍的玻璃全部被砸碎,门也被砍烂,呼啸的北风霎时裹着冰碴吹进宿舍,女知青们惊恐万状拥挤成一团。她们把一位北京男知青藏在宿舍里,给他包上了头巾,蒙上花被,使他免遭一劫。

“事态还在继续扩大。哈尔滨知青把我们电话求援和驱车转移的一切可能性都封死了。连里的电话线全部被剪断,其中还包括一条军用线。油罐中的存油也被全部放掉,任何机动车辆都不能驱动了,3 连变成一座孤城。

“我们在树林中商讨应急之策。我建议,避其锐气,撤离连队,到25团搬兵反攻。大家苦无良策,只好如此。这就是61团历史上‘十三勇士败走三连,百里长征搬请救兵’的一段故事。

“夜幕无边,白雪皑皑,我们‘十三勇士’在突发的拼斗之后出走,既没有戴棉帽,也没有棉大衣,身上只有破棉袄,系着草绳束腰,凛冽的寒风吹得我们耳朵和脸颊生疼。我们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 40 多里路,走到 25 团老 13 队时已是后半夜了。

“老13队有许多北京兄弟,当我们和盘托出来意后,他们当下拍案而起,大喊‘弟兄们,杀回去!报仇雪恨!’拖拉机马上启动了,北京知青们手持棍棒,摩拳擦掌地挤满了一车厢。就在回马枪即将挥出之际,团里派来的干部拦下了这支复仇队伍。一场跨连队的群殴事件就这样被化解了。

“事后我们了解到,3连出事后,连领导无法打电话上报情况,只好派人连夜骑马赶到团部送信。团领导闻讯后当机立断,派出了两路人马,一路直奔3连,连夜给安装玻璃,修理门窗,解决善后;另一路沿公路寻找兵败3连的北京‘十三勇士’,阻止了事件的升级。事后,3连搞了一个月的停产整顿,然后把我们这些打架的人分散到了各个连队。”

(本文节选自朱维毅,《生命中的兵团》,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,2015年9月。)

(本文节选自朱维毅,《生命中的兵团》,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,2015年9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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